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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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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子時, 謝池和李無眠端坐在正堂主榻上,二人先與宋家父子、玉竹互道“福延新日,慶壽無疆”之類的吉祥話, 緊接著管家帶著府中一眾婢女小廝給家主磕頭拜年,李無眠拿出早先備下的金、銀瓜子, 裝在荷包裏,一一發給大家, 圖個彩頭。

再加上晚膳時主仆賓客都飲了些果子酒,倒也沒先前那麽拘束,正堂內說笑好不熱鬧。

“宋先生, 公主身子近來有些不適, 勞煩先生診斷一二。”落雪按照謝池的要求, 走到白發老者跟前行了一禮, 宋先生擡眼先去看謝池, 見他端起一盞茶,微微頷首,心下了然。

成霜將竹簾屏障擺好, 又備下絲絹帕子等物, 候在一旁待宋先生看診。

李無眠再三解釋她身體並無大礙,可哪裏經得住落雪成霜再三勸說,就連燕字也說宮中禦醫定期也要請脈, 趁著宋先生在,有病治病,無病健體。

架不住悠悠眾口, 李無眠只得老老實實坐在月牙凳上, 將手腕從竹簾下遞過去, 宋先生一手把脈一手撚著胡子, 漸漸眉頭緊鎖,時不時停下思索一番。

他這副模樣令一旁的謝池有些擔心,莫非李無眠沒有懷孕而是真的有什麽疑難之癥?

適才還熱鬧的氛圍瞬間就冷清了下來,就連玉竹的酒都醒了,老老實實坐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出。

管家慣有眼色,命一眾婢女小廝都散了,玉竹也被請了出去,他原不想走,說宋懷山不也留在屋中,燕字問他小宋先生是大夫,你呢?玉竹只得耷拉個腦袋,也不走遠,就蹲在外頭等著。

“敢問九公主可曾生過什麽大病?”宋先生收回手,話雖是對李無眠說的,眼睛卻看向燕字。

“公主六歲時,生母趙才人去世,公主年幼思母心切,再加上又是寒冬臘月,受了涼,高燒不退,禦醫看了好幾撥都束手無策,說是外感風寒,內郁濕滯,若是熬不到開春恐性命堪憂,後來還是賢妃娘娘心善,從娘家請了位少小聖手,開了幾幅方子,吃下第二日便退燒了,但是此番病得久些,壞了嗓子,身底子也欠佳,自那以後公主便每三日服一粒木香丸。”燕字仔細答道,此事她記憶猶新,聞春齋上下從心底記著賢妃的恩情。

“那木香丸,九公主從六歲一直服用至今?”宋先生又問。

“是的,此行婢子還帶了一匣子來。”燕字答道。

“勞煩燕字姑娘取幾粒來與老夫瞧瞧。”

“婢子走前怕在洛川待得久,藥不夠吃,連方子也一同帶來了,先生可要一並瞧瞧?”見宋先生點頭,燕字疾步往後院走去。

宋先生則向謝池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他有要事相談,二人走到正堂南側屏風後,宋先生陳沈聲道:“木香丸不是什麽秘方,只有一般強身健體的功效,可九公主身上卻有被人常年下毒的跡象。”

“下毒?”謝池勃然變色,面色陰沈:“先生可看出是什麽毒?可有解毒之法?”

“老夫看著像是‘靜夜’,原是南詔皇室為了懲罰那些不聽話的女子用的,這毒若是停了,三五日自然而解,它會麻痹服用之人的嗓子,使其口不能言,若是女子,還會使其月事紊亂。可九公主服用這麽多年,嗓子能不能徹底恢覆現下還不好說。”事關皇室後宮,故宋先生不便於在旁人面前直言,只得先與謝池通通氣。

“那公主月事未至也是因此毒?”謝池還是忍不住問出心底這句。

“正是此毒所致。”宋先生話一出口,方才意識到謝池所說是何事,忙補充道:“此毒對懷孕坐胎影響不大,公主身子骨康健,將軍也正值壯年,子嗣之事必無礙。”宋先生話未說完,就聽見外面燕字氣喘籲籲地說藥和方子都帶來了,他向謝池行了一禮:“某先過去看看。”

謝池說不清他現下的心情是松了口氣還是期盼落空後的失望,今夜放完炮竹見李無眠往柿子樹下埋鞋時羞得恨不得自己也鉆到土裏,他有那麽一瞬,且只有那麽一瞬,想到要是有個像她一般的女兒也很好。

謝池在屏風後調整好情緒,走出來看李無眠忐忑不安地坐在榻上,臉上寫滿擔憂,他俯身在她耳邊道:“莫怕,宋先生說你的嗓子有的治。”

宋先生先是細細看過方子內容,又將其遞給宋懷山看,再從隨身的醫箱中取出藥碾、杵、銀針等工具,再令落雪取一支蠟燭來。

三粒木香丸分別被碾成粉末、經過火烤、水煮,宋先生與宋懷山用聞、嘗及銀針試、驗等,方才確定此事。

謝池見宋先生放下手中器具,轉頭望向他,眼神示意此毒正是“靜夜”,他開口道:“宋先生不止走遍大淵各地連周邊列國也有涉足,對疑難雜癥頗有一番見解,適才先生給公主把脈,瞧出公主所服之藥於嗓子並無多大用處,因而有此一番動作。”

“正如將軍所言,公主不是先天啞疾,而是病竈未除,故而口不能言,待某為公主另開一副方子,調理一番,雖不能恢覆如初,但與人交流應是無礙。”宋先生知謝池不願讓李無眠知曉有人下毒,便接著他的話往下說。

聞言,李無眠和燕字相視,二人眼中滿是驚訝,隨即喜極而泣,緊緊抱在一起,燕字更是淚如泉湧,好半晌才控制住情緒,哽咽道:“婢子這就去給趙才人燒香,她泉下有知也會為公主高興。”

“臣送的這元日賀禮公主可滿意?”見她哭花了妝,口脂都抹到了臉頰上,謝池正欲伸手去擦拭幹凈,眼看就要碰到,可一想到自己讓她管好一顆心,這手便立刻收回,不自然地放在身後。

而李無眠則起身向他行了一禮,豎起大拇指朝他彎曲兩下以示感謝。

武德十六年賀元日,二人不約而同地察覺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回到了兩年前,可又有一些不同。

***

謝池尋了個借口讓李無眠先回屋睡覺,他則與宋先生父子往書房走去,待關上門,宋先生方才細說從那木香丸中的發現。

方子並無可疑之處,只比民間常用的木香丸多了幾味珍貴的藥材,按照此方子抓藥毫無紕漏,倒是那出自太醫院調配的藥丸,所含“靜夜”的分量極小,若不是他曾被南詔貴族請去兩年,給貴人治病期間,也學了不少東西,否則很難發現。

宋先生適才給李無眠開的是些解毒疏郁健體的藥,只因“靜夜”無藥可解,也無記載長久服藥後的恢覆狀況,宋先生以李無眠服用的時間來估計藥量,估摸少則半年一年,多則三五年,她方才能開口說話。

“據屬下所知,九公主生母趙才人入潛邸前不過是個歌姬,既沒有娘家做靠山,也無寵愛在身,能得罪什麽人,竟對彼時尚年幼的九公主下此毒手?”宋懷山不解,拿這陰損之藥對付一個總角之年剛失去母親的女童,也忒狠心了。

“且這木香丸還是從宮中帶出來的,也給了方子,意思便是吃完了自行配藥,下毒之人倒不怕被發現。”別說宋懷山,便是自認見多了家宅陰私的宋先生也甚是不解。

“因為那下毒之人覺得她活不到吃完藥的那一天,無須自行配藥。”謝池嘴角含笑,食指中指微微彎曲,在案幾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叩著,似在琢磨什麽事情。

宋家父子也不敢打擾,靜靜立在一旁,半晌後謝池拍了一下桌子,擡頭方才意識到適才自己沈思太過投入,竟然忘了宋家父子尚在屋中,連聲道歉,喚來管家,引二人去先前備下的客房休息。

待謝池回到房中,李無眠已去會了周公,他將帷帳掛起,借著窗外清冷月光,輕手輕腳俯身瞧她,許是因啞疾治愈有望,她嘴角還噙著一絲微笑,淺淺的梨渦如此生動,一縷調皮的青絲覆在臉頰上,謝池伸出手將那縷發別在她耳後時,他的手還在輕微地發抖。

原來二人的命運羈絆開始得比他們自以為的還要早,在他們還不相識時,就已布下天羅地網,只待時機成熟,自投羅網。

那年芙蓉池畔的動人春夜細節如何他已經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清早她慌亂地推拒,以及被擋住去路後倔強的眼神,那時她的身量才剛到他胸口,如今終於長成了大姑娘,擁在懷中剛好抵在他下巴上。

但凡有人對她施舍些關愛憐憫,她便感激涕零,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李無眠所謂的恩人,所謂的活菩薩,正是給她長年下毒之人!賢妃的祖父原是太醫署的太醫令,倒是能在這些事情上替賢妃“只手遮天”。

那兩盞被人下了媚藥的酥酪,和引李無眠去千金閣後下落不明的宮女也是她安排的,好一個與人為善的賢妃娘娘,算盤倒是打得極好。

李無眠因生母出身且患有“啞疾”,親事難定,十二娘和十三娘掙個魚死網破,她賢妃坐收漁翁之利。

沒有人會去關註一個不受寵的啞巴公主去了哪裏,她為了遵守皇後不許她大庭廣眾比劃出醜的規矩,只得任由不懷好意的宮女引去千金閣,其實那晚他尚有一絲理智,若是她能開口拒絕,哪怕說一句她是九公主,他也會想辦法停止荒唐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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